讲座 Talk · 马世芳 | 从老蓝调说起
本文为第二届OCT-LOFT国际爵士音乐节讲座录音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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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简介 Introduction of the talk
Blues来自美国密西西比三角洲，从南方唱到北方，从黑人唱到白人，一路唱到芝加哥唱到底特律，先与乡村音乐融合出震撼世界的摇滚乐，又传到英伦，引燃燎原大火，与大西洋彼岸美国民谣复兴相互激出层层浪花，启蒙了不只一代的聆听者。这是一则传唱百年的曲折故事，且让我们竖起耳朵，重回历史现场。
讲者简介 Introduction of the Speaker
广播人，作家，长居台北。著有散文辑《地下乡愁蓝调》、《昨日书》。合译《蓝侬回忆》，统筹编辑《台湾流行音乐百张最佳专辑》、《台湾流行音乐200最佳专辑》。曾数度担任台湾金曲奖评审，并任第二届台湾金音创作奖评审总召集人。目前在News98电台主持“音乐五四三”节目。
从老蓝调说起
讲者 Speaker：马世芳 / 时间 Date：2012.10.13
这是我第一次在深圳办演讲。过去的两三年里我其实跑了大陆十几个不同的地方，但今天这一场，我将第一次完全不说台湾流行音乐的历史，这对我自己来说也是一个挺新鲜的尝试。
这次既然是爵士音乐节，所以阿飞在问我题目的时候，我就想，对于爵士乐我实在不敢冒充内行——这次音乐节也会有非常多厉害的演讲人跟大家从不同的角度去讲爵士乐，包括两位从台湾来的、我也很尊敬的朋友——所以我想换个角度，因为爵士乐的根源其实和美国的草根音乐的土壤有非常非常密切的牵扯。
说到Blues（蓝调、布鲁斯），它和爵士乐是系出同源的乐种。我听摇滚这么多年，其实顺藤摸瓜往回听的那个过程也很有趣：一开始听的总是比较近当代的摇滚音乐，和自己距离没有那么远的作品；但是慢慢就会发现，我喜欢的音乐人，他们会提到他们所崇敬的大师，他们会翻唱或者会去改编他们所喜欢的作品，由此再继续往回找，看原来那个作品长什么样子；听到原来那个作品之后，就会再往回找，原来那个被翻唱的歌还不是第一手的，它还有更早的来历……这样一路一路往回听，就会听到根源的东西去，把这个路线摸得稍微清楚一点的时候，就会觉得很有意思。
所以今天我想就顺着这个脉络来和大家聊聊看。
我们今天也不太会说什么乐理的东西，而是从一个历史的角度去说一说。
我想先从一个大家都不是太陌生的活动开始讲起——1969年的Woodstock音乐节，在大陆被译为“伍迪斯托克”。
当年这个音乐节创下了很多传奇的记录，包括美国开国以来“塞车史”上最长的一个记录。来自四面八方的年轻人开着车去音乐节，可能塞了十几英里，最后丢下汽车徒步走到会场。这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情，甚至有的人音乐节结束了都还没走到会场。
在那个年代，他们创造了大概是当时人类历史上最巨大的音响系统。但即使音响的架子搭这么高，功率这么强，所涵盖的扩音范围也没有办法涵盖到场地里所有的听众。当时大概是能让20万人都听得到的程度。
但是，现场去了多少人呢？从航拍的照片看下去，事实上去到现场的大概有50万人，所以另外的30万人可能什么也没听见，但他们还是很高兴的去了。
这个跟老蓝调有什么关系呢？
1969年他们登上了这个舞台表演，在这前一年他们发行的一首单曲后来变成了非正式的Woodstock主题曲——这个团的团名叫做Canned Heat，是从加州出来的一个摇滚乐团。这首歌的歌名叫做《Going Up the Country》。
这首歌很有趣，它是用笛子伴奏的一首曲子。当时在Woodstock音乐节之前、之后，这首歌都风靡一时，乃至到后来的纪录片在奥斯卡得到了年度最佳纪录片奖，这首歌就变成了Woodstock的主题曲之一。当然，后来加拿大的创作女歌手Joni Mitchell也写了一首歌，就叫《Woodstock》，再后来由Crosby, Stills, Nash & Young谱了一个摇滚版，那首歌也变成另外一个事后的主题曲。
《Going Up the Country》原曲听起来是这个样子的——
♬ 点击试听 Canned Heat《Going Up the Country》
这个乐队的主唱是一个大胖子，他非常胖，但他的声音却是尖尖的、细细的。这首歌的节奏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十二小节的蓝调，第一句歌词重复一次，然后再唱一次。这首歌跟他们的另一首同年也很畅销的歌曲很像，叫做《On the Road Again》。它们其实讲的是类似的心情，就是要离开城市，到乡下去，然后要上路去寻找一个不一样的天地。
后来发现，他们其实是几乎原封不动地把整整40年前的一个更老蓝调的歌稍微加了一点料、改了一下词就拿过来用了。这首原曲是1928年的歌——1928年，用我们那边的习惯说法是民国17年——那年有这么一个蓝调歌手，叫Henry Thomas，他的这首歌叫做《Bulldoze Blues》。
♬ 点击试听 Henry Thomas《Bulldoze Blues》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对不对？
所以我们在说到美国的60年代，或者摇滚乐的黄金时代，在这个英国和美国爆炸性的发展起来的时候，我们会想到，比方说，嬉皮的那一代年轻人，他们怎么去反叛家父长的权威，战后婴儿潮的这一代年轻人，他们又是怎样去发展出属于自己的语言、怎么去跟当时的大人世界作对等等。但是事实上在音乐的这个路线上，60年代的西方流行音乐之所以会有那样爆炸性的成长，也和他们重新去寻根的尝试有很大关系。
60年代初期的时候——我们在座的很多朋友应该都不陌生——在美国有过所谓民谣复兴的运动。也包括像Canned Heat这样的乐团，一群来自加州的长发嬉皮，他们去重新挖掘他们的爷爷那一代人的老的音乐。
我们现在想象40年前——现在2012年，所以40年前是1972年——我们在听1972年的摇滚乐的时候，可能不会觉得那个时代离我们有这么的遥远，因为有很多很多作品从那个时候的累积一直延续到了现在，所以那些作品听起来不一定很陌生。像1972年David Bowie发表了《Ziggy Stardust》（注：专辑全名为《The Rise and Fall of Ziggy Stardust and the Spiders From Mars》），到现在我们还在听。类似这样的作品还有很多很多。比如说The Rolling Stones在1972年发表了《Exile on Main Street》，到现在他们在演唱会上还会唱那里面的歌。
但是对于60年代的青年们来说，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这些老的蓝调，或者是老的草根音乐，真的是恍如隔世。当时这些年轻人在听这些作品的时候，他们会理所当然地认为，留下这些老录音的音乐人都已经死掉了，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因为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些音乐听起来就好像是十九世纪的东西，好像是从漫漶的、古老的、陌生的另外一个美国传来的微弱的回声。
但是你仔细去想一想，20年代、30年代到60年代，大概距离30年到40年，假如当时录下这些歌的歌手都是二三十岁的壮年，那么到了60年代的时候，这些老歌手都还在世，大概也就是六七十岁的年纪——只是世界改变的太快，他们很多人已经完全离开了音乐这个行业而已。
所以，有一些有心的年轻人在60年代重新回去找，重新去搜寻这些音乐的蛛丝马迹。同时他们找到了很多老的歌手。还能唱的、没有太早的过世的，他们就再把他们请到当时的音乐节或者是大学校园里去唱歌。这些音乐人当年的唱片发行范围可能不是很大，但是到了1960年代至1970年代初期，这些歌手的事业又有另外一波可以被重新认识的机会，而且这次聆听他们音乐的主要群体是白种的大学知识分子。
这是在60年代美国青年文化的整个集体意识形成过程中很重要的一波运动。
我们回到Canned Heat这个乐团。他们的团名就很有趣，为什么叫“把热装在罐子里”这么特别的名字呢？因为“canned heat”在英文里是一个有典故的东西。它指的是一种装了酒精膏的燃料罐子。当时一般是拿来在户外烤肉，用煤炭生火可能不是很方便，用这种酒精膏会比较快。
那么，“canned heat”这个东西和蓝调有什么关系呢？
曾经有一位老蓝调歌手，他的名字叫做Tommy Johnson，他在1928年写过一首蓝调歌曲，就叫做《Canned Heat Blues》。
这首歌曲的歌词在唱什么呢？我们要知道，1920年到1930年十年左右的时间，禁酒令在全美国通过的这段时间，有钱人还是能够想办法弄到想喝的酒，想喝多少就有多少，但是一般的有酒瘾的穷老百姓，尤其是底层的黑人，他们是没有办法弄到酒来喝的，连私酒都弄不到手，但是酒瘾已经让他们产生了很强的酒精依赖症。
那怎么办？没有办法，没有酒喝，他们就只好找canned heat，然后用吸的方式，有点像吸食强力胶那种感觉，这样去解瘾。但这个东西的主要化学成分其实是异丙醇，它与酒精的成分不是完全相同，只有某些类似的挥发成分。吸得多了，会对健康会有非常大的损伤，可能会昏迷，可能会死掉，或者影响脑功能。
但是，酒瘾大的时候非解不可，别无选择，只好吸这个。当时有各种各样的替代品，canned heat是一种，还有一种是鞋油。它里面也有一些挥发物质。他们用面包浸鞋油来让一些物质分离出来，然后去吸……就为了有一点喝酒的感觉，要犯这么大的事儿。
《Canned Heat Blues》就是在讲这样一种感觉。它的歌词唱的就是，“Cryin', canned, canned heat, mama / Cryin', Dear Lord, killin' me”——吸这个玩意会把我给杀了，但是没办法；“Take alcorub to / Take these canned heat blues”——“alcorub”其实是指canned heat酒精膏中的一种原料，这个名词因为出现在这首歌里，就变成了蓝调民谣史上的一个很重要的特殊名词。
你们听听看，这是一个走投无路的酒鬼，在无酒可喝的年代，已经狼狈到没有别的办法。他真的一无所有：没有女人，没有钱财，生活毫无出路。明明知道这样做是饮鸩止渴，仍然必须要去吸它几口，于是就写出了这样一首歌。
♬ 点击试听 Tommy Johnson《Canned Heat Blues》
Cryin', canned, canned heat, mama
Cryin', Dear Lord, killin' me
Cryin', canned heat, mama
Sho', Lord, killin' me
Take alcorub to
Take these canned heat blues
Cryin' mama, mama mama
Know canned heat killin' me
Cryin' mama, mama, mama
Cryin' canned heat is killin' me
Canned heat don't kill me
Cryin', babe I never would die
I woked up a-this mo'nin
With canned heat on my mind
Woke just this mo'nin'
Canned heat was on my mind
Woke up this mo'nin
With the canned heat, Lord
On my mind
Cried, Lord
Lord, I wonder
Canned heat, Lord, killing me
Think alcorub is
Tearing apart my soul
Because brown-skin woman
Don't do the easy roll
I woke up, a-this mo'nin'
Cryin', canned heat 'round my bed
Run in here, somebody
Take these canned heat blues
Run here, somebody
An take these canned heat blue-ooos.
Cryin', mama, mama, mama
Cryin', canned heat killin' me
Plead to my soul, Lord
They gon' kill me dead
这首歌是1928年在美国南方出现的。它在四十年之后，被一个新生代的加州出来的乐团拿去当成了团名，可以说是一个传承的历程。
我想从这个简单的串接来让大家感受一下，蓝调对那个时代，乃至于整个时代，流行乐的历史的影响。它是一个累积、转换、不停跟历史对话的过程。
蓝调的起源到底应该怎么算？我们当然知道，蓝调是来自美国南方密西西比三角洲、从奴隶的后代传出来的。我们现在所知道的蓝调的形式，包括它在音阶上的特色，它的歌词的、句式的特色，还有它的结构，估算起来可能在1890年前后就大势已定——根据能够检索到的文献资料。它更早之前的发展是很难查证的，因为底层黑人的文化生活是非常不被重视的领域，所以留下的证据很少。
当然，我们追索的路途绝对不会只停留在密西西比三角洲。虽然密西西比三角洲是蓝调发源的最重要的沃土，但是这些音乐的根源其实是来自于从更早更早的时候——大概是十七世纪、十八世纪，从非洲的西部被奴隶船一艘一艘载到北美洲来的那些奴隶，他们故乡的歌谣其实就带着蓝调的基因。
甚至有学者在考察为什么这样的音乐会被叫做蓝调。我们知道“blue”除了是一种颜色，还可以是“忧郁”的意思。有人类学家考察发现，那些身在美国的奴隶们的母国有着很多不同的部族传统文化，他们在哀悼或者是其它仪式的时候，会用靛蓝色的染料把身体染成蓝色，故也有此一说。
这样遥远的记忆一直流传到了美国。他们可能已经把祖先的语言忘记了，他们可能已经把祖先的信仰和基督教的信仰融合成一种新的美国在地的民间信仰，但是那种古远的祖先的记忆还是留在了他们的音乐里面，可能还有一丝一丝的线索。
讲到美国南方的密西西比三角洲，它是一块平原，一般美国人会把这块区域称作the “Deep South”——“深邃的南方”，因为这个地方是美国比较穷的区域，白人占的人口比例比较低。密西西比河和它的支流涵盖到了非常非常多的城镇，这些星罗棋布的小镇——中间是平原和沼泽——就是蓝调的沃土，当然也是爵士乐的沃土。
我们知道路易西安那州纽奥良（注：大陆译为“路易斯安那州新奥尔良”）是非常重要的爵士乐的发源地，至于在密西西比州，很多的小城，像Rolling Fork、Yazoo City、Greenville、Vicksburg等等都是早年很多重要的蓝调歌手出生的地方。
南方的整个水土环境当然跟蓝调的起源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虽然我们没办法听到19世纪的蓝调歌手唱歌，但是可以从当时留下的一点点蛛丝马迹去猜想，当时的黑人民间歌手到底是怎样在传播这样的音乐。
比方说，1890年的佛罗里达州的河船上，我们看到这两个黑人青年，其中一个手上拿着一把木吉他，他到底在唱什么歌？这很费人疑猜，但是非常有趣。
虽然说美国的奴隶制度在南北战争结束之后就废除了，但是黑人在美国所受到的歧视要过更久更久的时间才能被慢慢抵平过来。美国南方的黑人所从事的多半是农业和渔业，还有棉花田里面的工作。
这些黑人，他们并不拥有土地，只是替地主工作，所以收成好或者不好对他们生活条件的改善都是有限的。
在田地里面进行粗重的劳动的同时，他们有一边劳动一边唱歌的传统。不只是在农田里农作时有唱工作歌的传统——比如在监狱，人犯会被派到外面去做苦工，可能还会别着脚链和镣铐，要去修路、挖路或者凿井，做各种各样的事情，他们也唱这样的工作歌——他们的英文叫做“chain gang”，意思就是一帮子都人被铁链锁成一串——在打石头的时候有打石头的歌，铺路的时候有铺路的歌，种地的时候有种地的歌。
他们常常会用一种叫做“呼喊-回应-呼喊-回应”的方式来唱这些工作歌，英文的说法是“call and response”，这在美国民间歌谣是一种非常悠久的传统，也是蓝调这种曲调里常常会用到的。一问一答，一唱三叹，这样的形式也一样可以一直追溯到非洲大陆的古老歌谣。
美国南方的经济并不发达，蓝调歌手的出身多半都很贫穷。想来想去，早期的这些老蓝调歌手好像都没有什么家里很有钱的，多半都是很穷的。比方说芝加哥的蓝调大师Muddy Waters，他出生的那个小木屋变成了美国一个国家级的观光景点，小木屋就长这个样子——
这个小屋子也有一个特殊的说法，英文叫做“shotgun shack”，“shotgun”是散弹枪，“shack”是破屋子。为什么叫“散弹枪的屋子”？因为如果你拿一支散弹枪在前门“嘭”一枪，子弹会从后门穿出去。
即使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往往一家要养活十几口人是非常常见的——我们知道，越穷的家庭生的小孩越多，因为这样越能够提供很多的劳动力的支援。我们也会想到，早年很多的老蓝调的歌手都是失明的。为什么呢？是因为职业风险特别高吗？并不是。是因为生于这样有男有女十几口人的家庭，再加上那么穷，每个小孩子只要一有了劳动的条件就要想办法养活自己，然而眼睛看不见的孩子没有办法养活自己，他们常常变成被放逐的那一个，只好拿一把琴去学着走唱。
所以对他们来说，这样拿着一把琴走乡闯镇，把一个杯子系在吉他的头上去赚几个铜板，绝对不是生活的消遣，绝对不是什么文化艺术理想的追求，而是生死交关的事情。他们必须要靠歌唱来养活自己。事实上，类似的事情在世界各地都可以看到，瞎子阿炳不也是这样么。
再加上在1960年代以前，在美国南方，黑人的处境一直是非常非常艰难的，直到1930年代都还有公开私刑处决黑人的事情发生。当年有大量这样的照片被流传下来。
我们来仔细看下这张照片——不要把眼睛转开不看它残酷的部分——
树上有两个被吊死的男性黑人，树下是成群的白人在围观；你仔细看，这个人在指着，仿佛在说：“你快看，这就是这些家伙的下场！”；这对应该是夫妻或者男女朋友，他们很高兴的站在那里，只差没有比个“yeah”……底下大家的表情是很兴高采烈的，他们一点都不会为这样血腥的画面感到不安，至少从画面里看来是这样。
从19世纪末期到1930年代，有大量这样美国南方的私刑处决的照片流传，而且上面多半会写一些字。有一些照片中的尸体是已经被烧焦的，还有一些甚至被侮辱性地涂抹上不同的颜色，画了花脸。那些白人多半会指称这些被私刑处决的黑人强暴白人姑娘，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些罪名是真是假。
我们离这个时代并没有太远，这不过就是80年前的事情而已。可以想象，在那样的环境里，黑人族群所面对的那种集体的阴影和压力。这其实也间接造成了在一次世界大战和二次世界大战中间乃至1950年代为止，有一大批黑人要从南方往北方移动。他们要移动到以制造业、工业为主的北方城市，一方面可以获得比较好的工作机会，另一方面也是要离开这样一个严酷的环境。
那这些黑人乡亲们的娱乐方式是什么呢？
在乡下，在公路边上，在泥土路边上，会有这样的小木屋，它们叫做“juke joint”。Juke joint其实就是小小的、有时候会卖酒或者兼卖一点杂货的小铺子。
到了周末的晚上，田里的事情忙完了，这些劳动人民就会到这样的地方去休闲，去跳跳舞唱唱歌。1939年在Clarksdale，Mississippi的juke joint里面就有这样一个画面, 他们把最体面的衣服都穿出来，然后去跳跳舞。
这样的地方是只属于黑人同胞、黑人乡亲的。
在这样的场合听什么样的音乐呢？你觉得它会有乐团的伴奏吗？恐怕不太容易。因为乐团整个的编制的成本太高了，而且未必有乐团愿意去这种穷乡僻壤演唱。所以，通常这个地方的演出者就是背着一把吉他来唱歌娱乐乡亲，有时候在室内的这种小小的酒馆兼舞厅，有时候在户外的场地，有时候弹的是吉他，有时候吹着口琴作伴奏，非常简单的配乐，唱的多半就是蓝调。
1920年代到1930年代，是整个流行音乐的历史上，唱片工业开始比较大规模发展的一段时期。留声机、收音机变得比较普及了，唱片和留声机的价格慢慢地降低到普通的家庭也有办法买回去放在家里的程度，而不再是高不可攀的奢侈品。所以进入到20年代后期到30年代，在美国南方出现了很多专门卖给黑人同胞们听的唱片，他们称之为“race records”，也就是“种族唱片”。
当时的发行这种race records的有几个很重要的厂牌，其中有一个叫做Paramount。Paramount当年做的广告单非常可爱，这些东西现在留下来看都是非常好的文化史料。
有一位叫做Blind Blake的歌手，他是早期非常厉害的、弹Ragtime这种风格的吉他手，也是一位盲人。他对后代的吉他演奏方式的影响非常大，因为他弹得实在太厉害了。
他的这首歌叫做《寂寞的圣诞节蓝调》。为什么是“寂寞的圣诞节”呢？不需要看广告词，只要看这个画面就可以知道：这个男人生病了，缩在他的破烂屋子里面；他的暖炉里好像已经没有煤可以烧了；他的桌子上面是一瓶药；外面冰天雪地，全世界都在过圣诞，他一个人却缩在这个床上，被子上还有一个补丁；心里想的，是他的女人和别人在一起……这就是《Lonesome Christmas Blues》，惨的不能再惨了吧。
它的广告词是“Electrically Recorded”，也就是说它是用电器录音的。当年用电器录音是一个广告宣传点，因为早年的录音的确有不用电的，而是用一个大号角去收音。
这些早期的蓝调歌手以密西西比三角洲为基地，走乡闯镇地唱，唱给乡亲们听，录下这样的唱片。一把琴，一把嗓子，也就够了。
早期还有一位唱三角洲蓝调的非常伟大的歌手，叫做Charley Patton。
他当年就有“三角洲蓝调之王”的称号，即King of the Delta Blues。他和很多老蓝调歌手一样，一辈子只留下这样一张照片——还有更多的老蓝调歌手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来。因为他就只留下这一张照片，所以后世的学者们都在研究：他的手为什么要这样摁在吉他上，摁的是什么奇怪的和旋？穿的这个鞋是什么来头？他到底是不是有印第安人的混血？吉他的型号是什么？……
他算是当年Paramount这个厂牌旗下非常受欢迎的唱片艺人。在那个年代，他们宣传唱片的时候还会玩一些跟听友互动的游戏。这是当年的一张广告单——
除了介绍他将要发行的单曲《34 Blues》以外，广告单上还有什么呢？——“你们猜猜看，下一张Paramount要发行唱片的歌手是谁！他是一个戴面具的神秘客——the masked marvel！你只要把你猜的名字写下来，留下自己的地址，然后寄回唱片公司，就有可能会赢得一张最新的唱片。”
这就是那个年代的“有奖征答”游戏。
那个年代畅销的南方歌手的嗓音是怎样的呢？
我们现在听惯了各种各样的流行音乐，“见多识广”的耳朵听到这样的声音都还是不免要调整一下。下面这首歌是Charley Patton 1929年唱的一首曲子，叫做《Down the Dirt Road Blues》。据说当年他在户外的舞会现场演唱，单凭一把吉他和他的嗓子——那个年代也不用麦克风——就可以让两英里以外的人都听到他的歌声。
♬ 点击试听 Charley Patton《Down the Dirt Road Blues》
Charley Patton的影响大极了。他在20年代留下这些录音，影响了30年代、40年代的一批蓝调歌手，再进一步影响到50年代移民到芝加哥的这些“插上了电”的蓝调歌手，接下来也影响了后来诞生的摇滚乐。
回头去听这样的歌声，你会发现，像Charley Patton或者Tommy Johnson这样的歌手，或者像我待会儿要给大家放的那些早期的歌手，他们的声音留在了这些78转老唱片里；他们在唱歌的时候没有过多的表演；他们唱的都是自己人生的状态——就是他们所感知到的、最原初的、从地里生拔出来的那种状态，生存的状态……那个时候还根本没有所谓的娱乐工业、唱片工业，所以那些音乐也就如此地留在那里。
但我们也不需要过度浪漫化这种所谓的“原生态”的录音。他们其实都是非常厉害的音乐人，他们的演奏技巧是千锤百炼后的结果，只是养出这样的音乐人的环境在那个年代有它特殊的历史条件，如此而已。
蓝调这种音乐的主题多半都不是太快乐的。在黑人的传统民间歌谣里有几个不同的音乐路线，和布鲁斯是相对的，是Gospel福音歌曲。
福音歌曲是在称赞上帝的，是有着圣灵的光环的、在教堂里面唱的。它是追求生的、追求来世的，是敬戴耶稣、追求光明的，是属于天使的歌。而蓝调则刚好相对，人们一般会说它是属于魔鬼的音乐。
它描述的内容多半都是一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比如“女人要离开我”，或者是“我要把女人干掉”，或者是“都没有人爱我”；有的是夸耀自己的性能力，有的是哀叹自己的性能力，有的是叙述乱伦的事情；有的是叙述贫穷，有的是酗酒，有的是嗑药——那个年代就有叙述嗑药的音乐种类，比如Cocaine Blues（可卡因蓝调）、Spoonful Blues（一匙蓝调）。这些歌的内容几乎都是听了让人沮丧的主题——流浪、彷徨、孤独、痛苦、愤怒、无助……都放在蓝调这个类型里面。
唱蓝调的歌手和唱福音歌曲的歌手应该是井水不犯河水，甚至是互相敌对的吧？其实并不是。很多的早期的老蓝调歌手同时都唱这两种歌曲。想一想也没有什么不对，人本来就同时有神性和魔性，心里的小魔鬼和小天使有时候会互相吵架，但我们都不会变成彻底的魔鬼，或者彻底的天使。其实这就是人生的实态。
讲到眼睛看不见的歌手，早年还有一个极为厉害的家伙，名叫Blind Lemon Jefferson——“瞎柠檬”杰佛逊，1894年出生，1929年去世。这张也是他留世的唯一的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下面还有签名，签得非常漂亮。他眼睛看不见怎么还能签得这么漂亮？我们后来发现Paramount发行的很多盲人歌手的签名都是同一个字体，就知道了其实应该是唱片公司里同一个人签的。你看这把吉他在他的手上看起来很小一把，就知道他的身材十分胖大。当年的照相的质感和技术远远不如现在，所以这张照片你仔细看会发现，他的领子、领带都是画出来的，连上面的那些斑斑点点也是画上去的……即便如此，这也是Blind Lemon Jefferson唯一的一张照片。
说来有趣，他也录过一首圣诞节的歌曲，叫做《Christmas Eve Blues》，圣诞夜的蓝调。画面上他躺在摇椅上，想着他的女人离他而去，壁炉里也没有柴火。
Blind Lemon Jefferson 1929年就去世了。他真的是个很传奇的人物，但生前留下来的文件非常少。其实在20年代他的唱片卖得很不错，那时候虽然没有现在的版税，但是他录唱片、演出、在街头卖唱，应该还是有一些收入的。他曾经结过婚，除了当蓝调歌手在街头卖艺之外，好像还当过摔跤手，对于一个失明的人来说真是不可思议。
关于他的死也有各种不同的说法，最戏剧化的一种传说，是在1929年芝加哥一个大风雪的晚上，他在街上迷了路，或者是根本就无家可归，于是就倒在了街头。过了一天一夜，雪停了，扫街的工人从大雪堆里面把他的尸体挖了出来。挖出来的时候，他整个身体都冻僵了，他的吉他和他的手冻在了一起，怎么拔都拔不开……这就是关于他的死最浪漫的故事——但多半是假的。
Blind Lemon Jefferson的音乐有一些痕迹，早在1927年的一首歌里就可以听到，它一直延续影响到后来的摇滚乐，虽然他只是用一把木吉他在弹。这首歌叫《Match Box Blues》。你们听听看，1927年的录音——
♬ 点击试听 Blind Lemon Jefferson《Match Box Blues》
1927年这个录音里有这么一小段——他其他的录音里有时候也会闪现这样的线条——后来被称为“walking bass”。这种线条慢慢发展成Boogie Woogie左手钢琴的那个和弦，也发展成后来很多的蓝调歌手会使用的一个套式。它一直一直流传到现在，变成很多摇滚乐曲的基本的结构。
《Match Box Blues》这首歌后来在1950年代被早期白人摇滚乐的先驱Carl Perkins重新演绎，而Carl Perkins后来又直接影响到了大西洋对岸的一个非常厉害的天团——The Beatles。1964年由Beatles的鼓手Ringo主唱的一首歌，就是翻唱Carl Perkins的《Matchbox》，而Carl Perkins的Matchbox和Blind Lemon Jefferson的《Match Box Blues》其实是系出同源的。
♬ 点击观看视频 Ringo Starr - Matchbox + Boys + Yellow Submarine [披头士乐队赴美50周年纪念音乐会 Live]
我们可以从这首歌里听到可以听到几乎一样的歌词，一样的贝斯的线条。这就是另外一个很好的例子来呈现蓝调音乐的线性延伸。
讲到这种walking bass的弹法，在美国东海岸的蓝调歌手也非常擅长这样的弹奏方式。其中有一位叫做Blind Boy Fuller，也是一位失明的歌手。
他在1940年的一首录音里就非常清楚地发挥了这种walking bass的线条——在他的名曲《Step It Up And Go》里面进行了最好的试验和实践。这首歌也不是他写的，这首歌也有着源远流长的无数种历史版本，但这个1940年的版本可能是众多版本里面比较为人所知的。我们就来听听看这个40年代另外一个类型的开宗之作——
♬ 点击试听 Blind Boy Fuller《Step It Up And Go》
虽然还是只有一把木吉他，但我们可以听出很多很多影响到后来的流行音乐的更复杂的、更丰富的编曲，尤其是摇滚乐的一些元素，其实都已经到齐了。甚至他只用一把木吉他就弹出了低音鼓和高音声部，节奏乐器和主奏乐器的线条都已经存在在那里，只等着后人把鼓和贝斯放进去，把吉他插上电，把扩音变得更大声……它其实已经具备摇滚乐的雏形了。
早期的蓝调歌手常常使用的另外一种吉他弹奏方式叫做“slide”——滑弦。他们会用一个管状物放在吉他的弦上面滑。这个东西的来历有很多说法，有一个说法是，早期的老蓝调歌手听到了夏威夷的吉他弹奏，那里面就有这样的滑弦技巧。也有人说是为了模仿小提琴的声音而产生的。
你一旦把这个东西放在琴颈上面滑——不管是套在哪一只手指上，不管是平摆着滑还是竖着拿起来滑——就不会像按吉他的琴格那样产生明显的音阶，而是变成一个不一样的花俏的音色。
滑弦的工具有各种各样的材料，这个一看就知道是酒瓶的瓶口——
所以，“slide guitar”还有一种说法叫“bottleneck guitar”。并不是指吉他长得像酒瓶，而是用酒瓶的瓶颈来滑弦——他们早期真的就是用酒瓶子打碎后剩下的瓶颈这一截。它另外一头会扎手，他们就拿到人行道的地砖上面去磨到不扎手为止。
最常用的是酒瓶子的瓶口，还有用药瓶子的。有一种药的瓶子套在手指上刚刚好，也是很多人爱用的，后来那家药厂要把那种药停产了，很多乐手都很紧张，跑去药店买了一大堆存起来；再后来就有工厂专门生产这种空瓶子给乐手用，有金属的，有陶瓷的，有玻璃的；也有不用这种管状物的，用一把小刀或者牛骨头也可以滑。加上吉他那六条弦不同音高的调法，Slide的弹法千变万化，有很多种可能。
我接下来想要介绍的这首曲子，就来自于一位我之前讲到的那种歌手——他留下的作品有一半是福音歌曲，一半是蓝调歌曲，他一生在神性和魔性之间穿梭。他的名字叫做Blind Willie Johnson。他一辈子也只留下这一张照片——
他的琴头上吊着一个什么东西——那可能是一个杯子，在他走唱街头时用来盛放路人的打赏。他的命运也非常曲折凄苦，一辈子穷困潦倒，却录下了许多伟大的歌。
1945年，他栖身的那个小破房子失火了，被烧得一干二净。他没有被烧死，逃了出来，但还是无家可归，只好又回去睡在被烧焦的废墟里头，餐风露宿，结果就因此得了感冒、肺炎，最后去世。据他太太的回忆，在他病重时送他去医院，医院都不愿意收。有人指证，其实就是因为他是黑人医院觉得他一定付不出医药费……一代伟大的蓝调歌手，就这样与世长辞了。
Blind Willie Johnson在1927年录了一张78转的单曲。这首曲子没有歌词，只有哼唱，我们唯一能够分辨的词就是“Oh Lord”。它里面有非常棒的滑弦吉他。这首曲子不知道是谁取的曲名，叫《Dark Was the Night, Cold Was the Ground》——《夜黑暗，地冰冷》。
在60年代，美国发射人造卫星，那颗人造卫星会一路穿越太阳系，到深深的太空里去，那上面就载着一张录有人类各种各样声音和歌曲的唱片，其中就收录了这首曲子，做为地球上的人类对于“孤独”这种情绪的表现。
到底1927年那一天录制现场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不知道。我们甚至只能从这样一张模糊的照片去想象Blind Willie Johnson那曲折而凄苦的一生。但这首歌留下来了，而且影响了很多很多后来的演奏家和歌手，包括Ry Cooder——他创作的《Paris, Taxas》的电影原声中的滑弦吉他就是从这首曲子发展出来的。这是一个美国白人年轻世代向更古早的音乐致敬的一次尝试。
我们来听听这首曲子——
♬ 点击试听 Blind Willie Johnson《Dark Was the Night, Cold Was the Ground》
早期这些单曲都不会太长，因为78转唱片一面能容纳的歌曲长度最多只有3分半钟，但一般都不会录到3分半钟那么长，因为如果要那样，沟槽就不能刻得太深，在音质方面会有很大的牺牲。所以，录制78转唱片，一面的歌曲长度通常不会超过2分半钟。刚才这首《Dark Was the Night, Cold Was the Ground》大概有3分多钟，这是早年比较少见的、比较长的曲子。
从78转的唱片到45转的唱片，单面的容纳量都是3分钟左右，载体的限制自然就影响了歌曲的长度。到后来虽然容量限制已经解放了，但歌曲结构的公式已经定下来了，所以单曲长度也就大致上一直维持在3分钟左右。一直到1960年代中期之后，摇滚乐和流行乐进一步发展，这个长度才慢慢被拉开来。我们现在去听早期的这些录音，它们虽然长度都不长，但是承载的东西却非常非常多，而且非常非常深。
另外一位弹滑弦吉他的好手，是三角洲蓝调时代的大师——Son House。
他非常擅长弹他手上现在拿的这把吉他。这把吉他并不是木头做的，而是用金属的材料制成。这种琴叫做National Steel guitar。除了全金属琴身的这种设计之外，也有木箱中间放金属共鸣结构的设计。它的琴桥更高，弦更硬，弹起滑弦来铿铿然有如金匙声。这是乡村音乐和早期蓝调常常会使用的乐器。
Son House比较长寿，所以在60年代的美国民谣复兴运动和草根歌谣复兴运动里面，他就有机会接触到新生代的乐迷，并且留下了一些录像。Son House的影响一直延续到现在，比如摇滚乐团White Stripes就深受他的影响并且翻唱过他的歌，更不必说其它千千万万被他启发的后代的乐手了。
我们现在看看他这个原汁原味的录像——他唱歌并不仅仅是手指和嘴的事情，而是从头顶到脚趾的每一根神经都要调动起来。
♬ 点击观看视频 Son House《Death Letter》
另一位弹滑弦吉他的好手叫做Mississippi Fred McDowell。他的艺名叫Mississippi，但他并不是来自南方密西西比三角洲的，而是密西西比北部的一些丘陵地带。他活到70年代，所以他的作品也直接影响了很多美国60年代到70年代的白人摇滚歌手，比如The Rolling Stones就翻唱过他的《You Gotta Move》。
他甚至曾经收过一名叫做Bonnie Raitt的女性白人做弟子。作为他的关门弟子，Bonnie Raitt的吉他弹得极好——而Fred McDowell则弹得出神入化。
♬ 点击播放视频 Mississippi Fred McDowell《John Henry》
他在录像里面用的是一把型号为ES-335的电吉他（注：他的第一把电吉他，红色的、双皮卡的廉价版Gibson ES-335）。对于像Mississippi Fred McDowell这样优秀的乐手来说，弹木吉他还是电吉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他甚至说过一句名言，“I ain’t no play no Rock ‘n’ Roll.”，也就是“我才不弹什么摇滚乐呢”，但他却是无数摇滚歌手的启蒙恩师。
像刚刚这样的音乐形式其实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固定的结构，甚至和弦都没有什么变换，有点像一列火车在稳定行驶的声音，但他却可以在这样的形式里面制造一种悬念，制造一种催眠般把人吸引进去的效果。
讲到这些老蓝调歌手，其中最最知名的、影响也极大的一位，当然不能不提Robert Johnson。在1961年——Robert Johnson死后23年——才出版了这张LP唱片，叫做《King of the Delta Blues Singers》。
这张唱片出版的时候，我们连一张Robert Johnson的照片都没有，根本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对他的生平也一无所知，只能通过歌词去拼凑出一些他流浪的痕迹——他如何跟魔鬼打交道，他的女人如何离他而去，他如何的孤独如何的无助，他对自己的性能力如何地不满意……诸此种种。
经过这么多年，传记学家抽丝剥茧，孜孜不倦地调查，总算把他的生平弄得清楚一些了。这张当年留下来的唱片封面，已经变成了当代文化史上一张经典的画面——一个孤独的吉他手，在河床上，或者是在密西西比的沼泽地上弹吉他的画面。
在1961年发行的这张专辑，或多或少地引起了60年代美国的草根民谣复兴运动里面一部分对蓝调的重新的认识和重视——例如Bob Dylan 60年代初期还在纽约的小酒馆走唱的时候，就曾经不止一次翻唱Robert Johnson这张唱片里的歌。另一方面，这张唱片漂洋过海到了大西洋对岸，到了英伦三岛，在伦敦也引爆了一波英伦摇滚乐的蓝调复兴运动。那些年轻的小伙子听了这些美国进口的黑人老唱片，开始翻唱里面的歌，但用的是摇滚乐团的形式。这个故事我们之后还会继续提到。
Robert Johnson的照片在多年之后陆陆续续“出土”了两张，这是其中一张——
这张照片的原件大概只有邮票那么大，是在一个拍快照的小亭子里面拍下来的。多年来学者也在研究他手上摁的这个和弦……
他只活了27岁，一生都在穷乡僻壤间走唱，只有在1936到1937年的时候，把一个旅馆的房间临时改装成了录音室，留下了两批作品。虽然数量并不多，但这写歌后来证明是当代摇滚乐极为重要的基础。
另外一张Robert Johnson 的照片是在摄影棚里花了比较多的钱拍的，就看起来比较“豪华”。他手上的这把黑色木吉他是在美国大萧条年代出厂的，是用很便宜的材料做的，但因为这张照片的关系，Gibson又重新推出这把吉他的复刻版，价钱当然比当年贵多了。
Robert Johnson的故事，我们到底要讲传奇的还是真实的呢——因为传奇总是比真实更迷人——但是有一件事情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Robert Johnson在年轻的时候，经常跟在那些已经很有名的蓝调歌手屁股后面转来转去。他一直想当一名很好的歌手，想当一个好的蓝调口琴演奏者，但他的技术实在太蹩脚了——吉他弹得很烂，口琴更是吹得不像样。所以那些歌手前辈一看到这个“小鬼头”又来了，就想把他赶走。
后来有一天，他突然不见了，大家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大概消失了短短的一个月或者两个月，他回来了。他的眼神也不一样了，背着一把吉他要求上台唱歌。人们都等着看笑话，认为他会自取其辱，结果所有人都吓坏了——“多么不可思议！才用了这么短的时间，他的吉他技术就从‘蹩脚’变得如此惊为天人！这种事情的发生只有一种可能：他把灵魂卖给魔鬼了……”
所以，当时就出现了各种绘声绘色的传说。当年南方黑人的信仰中的魔鬼不见得就是基督教的撒旦，它可能更像是非洲传来的民间信仰中和我们生活共存的、多神教中的那种鬼怪。有这样的一种传说：你只要在没有月亮的晚上到十字路口坐下，弹你的琴，弹着弹着，就会有一个个儿非常高的黑人缓缓走到你身边……这时候你不要抬头看他，他会把你的琴接过去，帮你调一调弦，然后弹上一段，再把琴交还给你，你就照着他弹的再弹一次，他的魔力就会灌注到你的身上，如此你就获得了魔鬼给你的力量……
Robert Johnson在世的时候这样的传言就存在，但大部分人都不太把它当一回事。假如我是Robert Johnson，我才不要去辟谣呢，这是多好的宣传啊！而且，从他的歌里面我们确实可以听得出来，有一些还真的是蛮邪恶的。
Robert Johnson的死，仿佛证实了他和魔鬼打过交道的说法——那似乎是他必须为从魔鬼那里获得的高超的吉他技艺而付出的代价。
1938年，Robert Johnson 27岁，他和另外一位蓝调歌手在乡镇间的小酒馆进行巡回演出。蓝调歌手在当时民间的认知里是有魔力的，想要哪个姑娘，哪个姑娘就能到手——现在的摇滚乐团不也有果儿嘛。当时确实就是这样的，蓝调歌手在城城镇镇里演出，这边有个情妇，那边有个姘头……
Robert Johnson睡过其中一个小镇酒吧的老板娘，还恰好要在那个酒吧表演。和他一起演出的那位歌手听说了这情况，觉得不妙，就有点提防着。表演的过程中，有人递酒过来请他们喝，Robert Johnson拿起来就要喝，他的搭档却一手把酒打掉，说：“兄弟，你忘了出来混的规矩吗？开过瓶的酒不能喝！”他们就继续唱。后来又有人递来一瓶，也是打开过的，他又要喝，又他被打掉。到了第三次，Robert Johnson就先骂了句脏话，然后就把酒给干了。
喝完了这瓶酒之后，他就开始觉得不对劲了，跌跌撞撞的，还没唱完就出去了。再后来，在他作客的小客栈里，他全身痉挛，辗转反侧，滚来滚去，据说还一度四肢着地，趴在地上像狗一样吠叫——当然这可能都是添油加醋的传说了。总而言之，他这样痛苦了三天三夜才死去。据查可能是那个酒馆的老板因为嫉妒而毒害了他。
他有一首这样的歌，叫做《Me and the Devil Blues》，《我和魔鬼的蓝调》。最后一段歌词是这样唱的——
你可以把我的尸体埋在公路旁边／宝贝／我不在乎你把我埋在哪里／反正我已是死人一个／你可以把我的尸体埋在公路旁边／这样一来／我那邪恶的老灵魂／才能搭上灰狗巴士／到处游荡
没有人知道他死后埋在哪里。后来，因为他的专辑又大受欢迎，很多人就去考据，结果有两个可能的地方，人们在那两个地方都修建了他的墓碑，它们都离公路不远。直到现在，都还有很多蓝调乐迷三更半夜跑到那两座墓碑旁，拿小凿子从墓碑上凿一块的石头下来带回家当纪念品。已经过世80多年了，他的老灵魂还是不得安宁啊。
Robert Johnson有非常特别的嗓音。他用一种带着哭腔的吟唱，唱出一个背面的、黑暗的、沉沦的世界。我们说蓝调是属于魔鬼的音乐，这首歌就是最好的示范。
♬ 点击试听 Robert Johnson《Me and the Devil Blues》
Early this mornin’, when you knocked upon my door
Early this morning, ooh, when you knocked upon my door
And I said “Hello Satan, I believe it's time to go.”
Me and the Devil, was walkin' side by side
Me and the Devil, ooh, was walking side by side
And I'm going to beat my woman, until I get satisfied
She said you don't see why, ooh, that you will dog me 'round
It must-a be that old evil spirit, so deep down in the ground
You may bury my body, down by the highway side
(Spoken:) Baby, I don't care where you bury my body when I'm dead and gone
You may bury my body, ooh, down by the highway side
So my old evil spirit, can get a Greyhound bus and ride
另外一首Robert Johnson非常出名的歌，叫做《Cross Road Blues》，是1936年的录音，后来有很多很多的翻唱版本。这首歌在讲十字路口，所以人们会很自然地把这和他在十字路卖灵魂的那个故事联系起来，然而仔细看歌词，他只是要在十字路口搭个便车而已。但是，他把十字路口的象征意义写得非常深刻，我们也常常会说“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就是一种哪都去不得、前不搭村后不着店、无比孤独的状态。
♬ 点击试听 Robert Johnson《Ross Road Blues》
I went to the crossroads, fell down on my knees
I went to the crossroads, fell down on my knees
Asked the Lord above, have mercy, now
Save poor Bob, if you please
Standin' at the crossroads, tried to flag a ride
Whee-hee, I tried to flag a ride
Didn't nobody seem to know me, everybody pass me by
Standin' at the crossroads, risin’ sun goin’ down
Standin' at the crossroads baby, the risin’ sun goin’ down
I believe to my soul now, po’ Bob is sinkin’ down
You can run, you can run, tell my friend-boy Willie Brown
You can run, you can run, tell my friend-boy Willie Brown
That I got crossroad blues this morning’
Lord, baby I’m sinkin’ down
I went to the crossroad, mama, I looked east and west
I went to the crossroad, babe, I looked east and west
Lord, I didn’t have no sweet woman, ooh well
Babe, in my distresss
在30多年之后的英国伦敦的蓝调复兴时期，这首歌被摇滚乐发展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乐团拿来改编，这个乐团叫做Cream。
Cream是由三个超级厉害的乐手组成的，分别是鼓手Ginger Baker、贝斯手Jack Bruce和吉他手Eric Clapton。
Eric Clapton当年就有吉他之神的封号。他在创建Cream的时候只有21岁，在录下《Crossroads》现场版的时候只有22岁。在他23岁的时候，Cream的专辑里有一个《Crossroads》的现场演出版本，歌词稍微做了一点改动。
Cream在摇滚乐发展史上比较重要的意义就在于，他们把蓝调那种大段的乐器即兴演奏带进了摇滚乐的现场——这是他们比较早期在实验的一条路线。这种改编带来的影响有好有坏，不好的部分就是后来出现了一些不知节制的、漫无止尽的、让人听了想睡觉的solo，但那些好的，则会精彩到让人进入一种狂喜的境界。
Cream这个乐团只有三个乐手。你会发现，比方说Beatles，它有节奏吉他和主奏吉他，早期很多乐团也是这样，但到了66年的Cream，他们已经取消掉了节奏吉他这个位置。因为摇滚的硬体的发展，让整个扩音系统、吉他的效果器以及贝斯的厚度和重量都有所改变，足以用来取代节奏吉他所负责的频段或者编曲部分。“吉他英雄”也是从这个时候真正地产生，像Eric Clapton，一把吉他就可以搞定很多的事情。
你听《Crossroads》现场录音的时候，会发现三种乐器不是在轮流独奏，而是同时在solo，所以耳朵会很忙。他们是在向古早时代大西洋对岸的那一个陌生老黑人致敬。在这个版本里，Eric Clapton担任主唱，他的两段吉他独奏，已经变成了四十多年来无数吉他手扒带子来练习的基本教材。
I went down to the crossroads, fell down on my knees
Down to the crossroads, fell down on my knees
Asked the Lord above for mercy, "Take me, if you please."
I went down to the crossroads, tried to flag a ride
Down to the crossroads, tried to flag a ride
Nobody seemed to know me, everybody passed me by
Well, I'm going down to Rosedale, take my rider by my side
Going down to Rosedale, take my rider by my side
You can still barrelhouse, baby, on the riverside
You can run, you can run, tell my friend-boy, Willie Brown
Run, you can run, tell my friend-boy, Willie Brown
And I'm staying at the crossroads, believe I'm sinking down
60年代在摇滚乐圈对于像Cream这样的组合有一种说法，叫Power Trio，可以翻译为“威力三人组”，也就是只要最基本的鼓、吉他、贝斯这三个元素——如果主唱由其中一个人兼任的话——就可以组成一个完整的“铁三角”。
从60年代中晚期开始，这样的Power Trio慢慢出来了，这不仅仅是因为“吉他英雄”的出现和乐器演奏技术的精进，也是因为摇滚乐器的硬体的设计让音量越来越大、重量感越来越强、音色的选择越来越多，而让单个乐手也可以创造出以前没有办法创造出的声音。
Power Trio的另一个代表就是Jimi Hendrix在1966年组成的The Jimi Hendrix Experience，同样只有鼓、吉他、贝斯三样，由Jimi Hendrix本人担任主唱。事实上，仔细想一想，另外两个重摇滚历史上的天团——The Who和The Zeppelin，其实都是Power Trio的基本结构，因为他们的主唱只负责唱歌（不负责乐器）。这就表示到了60年代末70年代初，技术实力和硬体环境已经足以支持这样饱满的、澎湃的音场了。
Jimi Hendrix是西雅图出身的黑人。我们很少把他的音乐成就放到黑人流行音乐的脉络里去解读，因为他实在是太像一个外星人了，仿佛是上帝派他到地球来重新发明一次吉他，然后就把他抽回去了。但是，他音乐的根源其实是深深地埋藏在蓝调的河流里面的，他是那条大河的其中一条支流。我们比较常把Hendrix的音乐放在婴儿潮时代或者嬉皮时代的摇滚乐的场景里面，把它和迷幻摇滚做比较多的关联，或者说它是早期重金属、重摇滚的前身，但他蓝调的根是绝对无法否认的。
他有一首极为有名的、最标准的十二小节蓝调的歌，在66年就录好了，叫做《Red House》。它的主题是一个典型的蓝调歌曲主题——“女人不爱我”。这首歌的特别之处在于，它没有贝斯，而是用第二把电吉他去模拟出贝斯的声音——当时他的贝斯手临时拿了一把电吉他，然后把它的低频调大当贝斯用。这首歌里面有我认为是Jimi Hendrix最令人销魂的吉他独奏，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流氓味儿。
♬ 点击试听 Jimi Hendrix《Red House》
There's a red house over yonder, that's where my baby stays
There's a red house over yonder, baby, that's where my baby stays
Well, I ain't been home to see my baby in about ninety nine and one half days
'bout time I see her
Wait a minute, something's wrong
The key wont unlock the door
Wait a minute, something's wrong, baby
The key wont unlock the door
I got a bad, bad feeling that my baby don't live here no more
I might as well go on back down
Go back 'cross yonder over the hill
I might as well go back over yonder
Way back yonder 'cross the hill, (That's where I come from)
'Cos if my baby don't love me no more
I know her sister will
他其实应用了Robert Johnson时代的结构：唱完一句，吉他再和他对话。这个拍子则是Shuffle Beats，拖着脚步走的那种感觉。
这是一个简单的对历史的回顾，从那个年代延续到这个年代。
我们讲到密西西比三角洲的蓝调，它一路演变的过程和整个当代美国黑人的大移民有密切的关系。1920年代开始，南方的黑人就陆陆续续往北方展开大移民，二次世界世界大战期间，移民的数量达到了高潮。很多黑人老乡离乡背井，比较穷的只能用搭便车或者沿路打工的方式，一路往北走。他们的目的地可能是芝加哥，也可能是东岸的纽约，还有一部分是西岸的加州。
当时芝加哥之所以变成非常重要的黑人移民的目的地，是因为芝加哥的工业正在蓬勃地发展，需要大量的劳动力。那里待遇比较好，对黑人的歧视也没有南方那么严重，很多人就把芝加哥想象成一个新天地，一个黄金天堂。
1916到1930年美国黑人第一波大移民的路线和蓝调迁徙的路线大致上是重叠的。
上图为美国黑人大移民路线，下图为美国蓝调迁徙路线，两者基本一致。
那个时候，从南往北移最著名的路线就是竖着贯穿美国的一条路线——从纽奥良，到孟菲斯，再到芝加哥，大致上沿着49号公路和61号公路。Bob Dylan 有一张专辑叫 《Highway 61 Revisited》，“61号公路”，就是这条美国南方的黑人——包括许多蓝调歌手——往北移民的大干线。
蓝调歌手移民到了芝加哥之后，他们所遇到的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环境。芝加哥是一个工业城市，它的南边有很多烟雾缭绕的小酒馆，和密西西比乡间的juke joint很不一样。来这里消费的都是些干了一整天甚至一个星期活儿的工人，他们非常累，脾气非常暴躁，他们需要一些够粗暴的音乐来宣泄。要是台上的演出不够劲儿的话，随时就会有酒瓶飞过来，而且现场是非常吵、非常乱的，要是像在南边时的老样子，吹个口琴谈谈吉他，根本就没人听得到，老板一下就把你开除了。
所以到了芝加哥之后的这些蓝调歌手很快就融合了一些新的工具和技术。他们把木吉他换成了电吉他，接上了扩音设备，向爵士乐队借来了鼓和贝斯，然后用麦克风来口琴为收音。一旦口琴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会产生一种破音的感觉，这种“电化”的口琴也成为了芝加哥蓝调非常重要的特色。乐队的编制，让这些城南酒吧里的乐队的歌声能够压下底下酒客的巨大声浪。
芝加哥蓝调后来延伸到附近的城市，底特律也出现类似的音乐风格，这种音乐风格后来就被称为“城市蓝调”，Urban Blues，或者直接就叫Chicago Blues。芝加哥蓝调有个非常重要的厂牌叫做Chess，他们录下了一大批早期的这些非常了不起的、率先“插上电”的乐手的作品。
蓝调从不插电到插电的过渡，不只是音量或编制的改变，它还包括了音乐的节奏，因为一旦加上了乐队，节奏可能会变快、变重。芝加哥蓝调到了1950年后期，慢慢地发展出了一个新的名词，叫做Rhythm and Blues（节奏蓝调）。Rhythm and Blues，简而言之就是蓝调加上了节奏的元素，它和我们现在讲的R&B是不一样的东西。
当代的R&B是转音很多的、比较花腔的一种演唱，软软的方式——那是经过了灵魂音乐和当代黑人流行的混血之后发展出的一种新的音乐风格，而早期的Rhythm and Blues指的是比较粗犷的那种音乐。其实Rhythm and Blues和摇滚乐的界限已经非常模糊了，它可能只有一点种族上面的界限而已，这是后面要讲的故事了。
芝加哥蓝调的旷世大师毫无疑问就是Muddy Waters——我们前面看过他出生的那个小破屋——他也是往北移民的其中一个大师级的人物。他的乐团里面有口琴，有double bass，有钢琴，有他自己弹的电吉他，有时候还会有特席的吉他手。他的声音非常低沉，有很多首歌现在都成了西方流行乐或摇滚乐史上的经典，影响极大。
1954年，他有一首歌叫《I'm Your Hoochie Coochie Man》。什么叫“hoochie coochie man”？就是黑人方言中所说的那种“有魔力的人”，这种“魔力”多半跟性能力有些关系。这首歌就是在夸耀他自己“那方面”有多厉害。
♬ 点击试听 Muddy Waters《I'm Your Hoochie Coochie Man》
The gypsy woman told my mother, before I was born
You got a boy child's comin'
He's gonna be a son of a gun
He gonna make pretty women, jump and shout
Then the world wanna know, what this all about
But you know I'm him, everybody knows I'm him
Well you know I'm the hoochie coochie man
Everybody knows I'm him
I got a black cat bone, I got a mojo too
I got the Johnny Concheroo, I'm gonna mess with you
I'm gonna make you girls, lead me by my hand
Then the world will know, the hoochie coochie man
But you know I'm him, everybody knows I'm him
Well you know I'm the hoochie coochie man
Everybody knows I'm him
On the seventh hours, on the seventh day
On the seventh month, the seven doctors say
You was born for good luck, and that you'll see
I got seven hundred dollars, and don't you mess with me
But you know I'm him, everybody knows I'm him
Well you know I'm the hoochie coochie man
The whole round world knows we here
1955年他有另外一首歌也是同样的主题，叫做《Manish Boy》，即“很有男性气概的男孩”。这首歌有只有一个和弦一个节奏，却有一种催眠般的效果，让你想一直往下听。它也用到了很典型的call and response的唱法，还加入了一些姑娘尖叫的桥段。
♬ 点击试听 Muddy Waters《Manish Boy》
Everythin', everythin', everythin's gonna be alright this mornin'
Now when I was a young boy, at the age of five
My mother said I was gonna be, the greatest man alive
But now I'm a man, way past 21
Want you to believe me baby, I had lot's of fun
I'm a man, I spell mmm, aaa child, nnn
That represents man, no B, O child, Y
That mean mannish boy
I'm a man, I'm a full grown man
I'm a man, I'm a natural born lovers man
I'm a man, I'm a rollin' stone
I'm a man, I'm a hoochie coochie man
Sittin' on the outside, just me and my mate
You know I'm made to move you honey, come up two hours late
Wasn't that a man, I spell mmm, aaa child, nnn
That represents man, no B, O child, Y
That mean mannish boy
I'm a man, I'm a full grown man
Man, I'm a natural born lovers man
Man, I'm a rollin' stone
Man-child, I'm a hoochie coochie man
Man, I'm a rollin' stone
I'm a rollin' stone, man
I'm a man-child
I'm a hoochie coochie man...
这首歌后来在1955年被一个年轻的，也是极为厉害的歌手Bo Diddley拿去改编。他的版本叫做《I’m a Man》。这把吉是自己做的，看得出来它的形状很怪。
这个人对摇滚乐也有无比大的贡献，是跨在城市蓝调和摇滚乐中间一个重要的桥梁。他在这首歌里加了沙铃，所以感觉更轻盈一些。
这首歌使用的节奏后来至少出现在十万首不同的摇滚歌曲里面，其中比较有名的是George Thorogood的那首名作——你们要是有玩Guitar Hero，大概就会弹到这首歌——《Bad to the Bone》，《坏到骨子里》。
♬ 点击试听 George Thorogood《Bad to the Bone》
以上只是Bo Diddley和Muddy Waters对人类音乐史贡献的一个小小的例子。
其实Bo Diddley最有名的贡献，是一个叫做“Bo Diddley Beat”的节奏。并不是他发明了这个节奏，而是他将这个节奏发扬光大。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节奏呢？有一种形容法是“剪-剪-剪，刷-刷”（注：在英文中称为“shave and a haircut, two bits”）。这个节奏可以一直回溯到西非的传统歌谣里，但是Bo Diddley用沙铃、大鼓和贝斯把这个节奏变得极具传染力。
1955年他发表了一首同名单曲《Bo Diddley》，里面就有这最有名的Bo Diddley Beat。
♬ 点击观看视频 Bo Diddley《Bo Diddley》
这个节奏太重要了，甚至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地方都援引了这个节奏。他影响了很多后来的摇滚前驱着，包括Buddy Holly。Buddy Holly & The Crickets在1957年的一首单曲《Not Fade Away》中就用了这个节奏。
♬ 点击试听 Buddy Holly & The Crickets《No Fade Away》
在1964年的时候，英国的The Rolling Stones翻唱了Buddy Holly的这首《Not Fade Away》，他们则把声音弄得更“脏”了一点。
♬ 点击试听 The Rolling Stones《Not Fade Away》
1967年，英国另外一个了不起的重摇滚乐团的先驱The Who发行了一首单曲——《Magic Bus》，整首歌只有一个和弦，也一样用到了Bo Diddley Beat。The Who的贝斯手John Entwistle是一名超级强悍的贝斯手，演唱会的时候他最讨厌弹这首歌了，因为它从头到尾只有一个节奏。
1989年George Michael的名曲Faith也用了这个节奏。
不止这些，老崔（注：即崔健）在他1994年的《红旗下的蛋》中的歌曲《飞了》中也用过这个节奏。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这个节奏的影响力是无远弗届的。光这个节奏就可以做一整个学期的研究，它有太多的变种。
回到芝加哥蓝调的路线，除了之前提到的Muddy Waters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大师叫做John Lee Hooker。他的基地是底特律这个汽车工业之城。
John Lee Hooker比较长寿，活到了84岁，所以他有机会和众多年轻摇滚乐手合作。让他扬名立万的第一首曲子，是1948年的《Boogie Chillen'》。“boogie”指的是一种用吉他或者钢琴反复弹奏同一低音旋律的演奏方式。Boogie Chillen'是1948年John Lee Hooker一个人在录音室里录的曲子，只用到三种“乐器”——嘴巴唱歌，手弹电吉他，脚踏地板。它讲的是他在底特律卖唱的故事。
这张单曲在当年狂销了一百多万张。这首歌只有一个和弦，如果把它写成谱来看，会是很好笑的，因为看起来都一样，但是没人能弹出他这个味儿。这又是一个影响摇滚乐史的经典。
♬ 点击试听 John Lee Hooker《Boogie Chillen'》
Well my mama she didn't 'low me, just to stay out all night long, oh Lord
Well my mama didn't 'low me, just to stay out all night long
I didn't care what she didn't 'low, I would boogie-woogie anyhow
When I first came to town people, I was walkin' down Hastings Street
Everybody was talkin' about, the Henry Swing Club
I decided I drop in there that night
When I got there, I say, "Yes, people"
They was really havin' a ball!
Yes, I know
Boogie Chillen'!
One night I was layin' down,
I heard mama 'n papa talkin'
I heard papa tell mama, let that boy boogie-woogie,
It's in him, and it got to come out
And I felt so good,
Went on boogie'n just the same
更有趣的是，之前读过芝加哥蓝调吉他手Buddy Guy的回忆录，里面他回忆与John Lee Hooker交往的故事时说到，John Lee Hooker唱歌这么厉害，私底下却是一个大口疾（注：口吃、结巴），好像永远没办法讲出完整的句子。
我们沿着这个线索做了前前后后的对照。其实很多很多歌都可以做出这样的比对，像另外一个芝加哥蓝调的吉他手Otis Rush，他有一首《All Your Love》，也是典型的芝加哥蓝的调编曲方式。他对后来的Eric Clapton和Stephen Ray Vaughan等的影响都非常大。
♬ 点击试听 Otis Rush《All Your Love》
1966年，让年轻的Eric Clapton扬名立万的是这张唱片：John Mayall的《Blues Breakers With Eric Clapton》。这一年Eric Clapton只有21岁，图中手上拿着漫画的那位就是他。那张漫画的原版现在在拍卖网站上都卖到了天价。
在这张专辑里面，21岁的Clapton就几乎是一比一地还原了这首《All Your Love》，只不过他“料”下得更重一些——本来是“中辣”，现在变成“大辣”。这张专辑的主唱是John Mayall，吉他是Eric Clapton，里面电吉他的音色可以说是定义了之后三四十年的摇滚电吉他的音色，但如果没有Otis Rush前面的耕耘，这张专辑不会有这样的声音。
♬ 点击试听 John Mayall with Eric Clapton《All Your Love》
这条长河并没有在这里就终结。在Bob Dylan的《Together Through Life》中，《Beyond Here Lies Nothin'》就是非常明显的向Otis Rush的致敬之作。
♬ 点击试听 Bob Dylan《Beyond Here Lies Nothin'》
Bob Dylan历年的作品中都有太多太多的掌故可以去挖掘。他在骨子里始终是一个民谣歌手。他是民谣这条长河流经的一站，曾再上游喝过那一捧水，然后继续奉献给下游的人，这是一个不断传承的过程。民谣歌手就是这样，汲取前人的营养，然后通过自己的改编，再一代一代的传递给后人——在唱片还没发明的时代是如此，而Dylan到现在仍在做这样的事情。
最后的最后，我想讲一讲摇滚的诞生——当然不得不提Elvis Presley。他为什么会被称为摇滚史上的第一人呢，我觉得有三个原因：第一，是他唱的真的太好了——但是世界上会唱歌的人太多；第二，他长得太帅了——在他之前并不是没有白人唱摇滚乐，但是长得都像“大番薯”，发线倒退而且有点胖；第三，他是白人——这太重要了：一个白人拥有黑人的好嗓子，他就能够把黑人那种原初的、粗犷的能量唱到人心里去。所以，猫王Elvis Presley的走红，让整个西方世界的白人少女们在同时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类似于性高潮般的刺激。这种现象是历史上破天荒的第一次。
当年发掘了Elvis Presley的，是曼菲斯市的太阳录音室（注：Sun Studio）的老板Sam Phillips。他之前就做过很多黑人的录音，而且一直在说：“要是我能找到一个拥有黑人嗓音的白人小子，他一定会红。”
结果就有一天，一个18岁的、开卡车过来的小伙子跑来找他，说要录一张唱片作为送他妈妈的生日礼物。Sam听了这个小伙子的录音，觉得有戏，就让他过几天再来唱。后来，Elvis就带着他的好朋友——吉他手Scotty Moore和贝斯手Bill Black，一起去了Sun Studio录唱，结果怎么唱都唱不出那个味道，让Sam Phillips觉得自己是看走眼了。然而在他们休息的时候，Elvis这个小子就鬼使神差地开始乱唱，唱起了早年一个黑人歌手Arthur “Big Boy” Crudup的——也是在Sun Studio录的——一首歌，《That’s All Right》，非常典型的十二小节蓝调。
♬ 点击试听 Arthur “Big Boy” Crudup《That’s All Right》
Elvis和他的团员开始乱玩乱唱，Sam当时听到了，就突然冲进来：“你们刚才在唱什么！再唱一遍！”然后赶快按下录音键。就这样，他录下了一个摇滚乐历史上开天辟地的经典录音。Elvis Presley 1954年的这首单曲《That’s All Right》现在已经变成“国家宝藏”了。
♬ 点击试听 Elvis Presley《That’s All Right》
这是一个自由解放的声音，没有任何历史的包袱，但它脱胎自那深沉的南方土壤。这声音又年轻，又苍老；这声音，既像历史，又像未来。
Elvis从1954年到1955年在太阳录音室录下了一批作品，这些作品现在都变成了当代文化史中的圣经级宝典。他还唱过一首歌，也是改编自太阳录音室旗下的一名歌手Junior Parker的歌，《Mystery Train》，神秘列车。
♬ 点击试听 Junior Parker《Mystery Train》
这首歌的歌词源自于大概20世纪初期就在流传的一首老民谣，似乎没有什么具体意义，也完全没有提到“mystery”。Junior Parker的版本还使用了萨克斯去模仿火车汽笛的声音，这火车倒像是一辆货卡，慢腾腾的。而到了猫王的版本，这首歌忽然有了一种神秘感。
♬ 点击试听 Elvis Presley《Mystery Train》
Train I ride, sixteen coaches long
Train I ride, sixteen coaches long
Well that long black train got my baby and gone
Train train, comin' 'round, 'round the bend
Train train, comin' 'round, 'round the bend
Well it took my baby, but it never will again
No, not again
Train train, comin' down, down the line
Train train, comin' down, down the line
Well it's bringin' my baby, 'cause she's mine all, all mine
She's mine, all, all mine
Train train, comin' 'round, 'round the bend
Train train, comin' 'round, 'round the bend
Well it took my baby, but it never will again
Never will again
这时候的Elvis当然不可能知道等在他前面的命运是什么，他只是一个酷爱唱歌的19岁的混小子，他也不知道他开口唱出来的东西会有这么丰富的文化意义。我们要感谢人类发明了录音技术，把这些珍贵的声音保存了下来。
这首歌骨子里还是一首蓝调，但是一种不一样的蓝调。所以，我们说Elvis的出现桥接了两个本来互相挤压的世界，他促成了这两种音乐的融合反应。
1956年，Elvis正式成为世界级的大明星，历史从此就改写了。
今天我已经讲了两个半小时，当然还有太多太多的没有办法具体讲，比如钢琴，今天几乎没有提到这个乐器，它其实在蓝调的发展历史上，或者在蓝调与爵士乐融合的过程中，都是非常重要的角色。从爵士乐的角度来看，我们其实也可以从Bessie Smith到Billie Holiday寻找到另外一个女伶演唱的蓝调路线，今天也没有时间在这边多做探讨。
当然，透过摇滚乐的历史回望这些早期的乡间的蓝调乃至于芝加哥蓝调的历程，在座的各位至少可以通过这两个半小时的聆听串出一个线，知道很多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因为美国爵士乐辐射到全世界的能量实在是太强大了，它一直影响到过去这五、六十年大半个世界青年流行乐的面貌——构成摇滚乐的基础，蓝调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爵士乐当然也有很大一部分是和蓝调共通的，乡村音乐的影响同样是不可忽视的，它和蓝调本身也不是互相排斥的，而是互相融合的。
我今天试着把这个线条梳理了一下，大家应该也听到了很多平常没什么机会听到的歌，所以即使是当成一场音乐欣赏会，也应该还不错。我的分享到这边就告一段落了，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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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讲座录音
整理编辑：徐亮，尹思卜
校对：陈鹿鹿